这是我第三次读作家韩开春的《虫虫》和《水草书》。二十多岁的年纪,心绪难免浮躁,而这两本著作如同拂过湖面的清风,总能安抚焦虑与躁动,引领我走进一方至真至纯的乡土园地。抛开心灵的包袱,重回赤子无忧的童年时代。
我自小生长在城市,原本以为韩开春笔下的乡土世界,于我而言会是陌生的。怀抱好奇之心翻开书页,竟意料之外地感到亲切:他细腻生动的笔触、诙谐可爱的描述,还有让人捧腹大笑的儿时故事,果真是妙趣横生。字里行间,他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乡间的水土风貌,更意味深长地展现了人性深处最无戒备的淳朴与柔软。
岁月悠悠,我时常会想,为何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如鲁迅、许地山、台静农这样的大家,即便已在城市安家立业,却仍念念不忘乡土记忆。读他们笔下百年之前的中国农村,我看到了苦难,惊骇于愚昧,也触摸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真情。或许是年代久远,心灵虽有所震动,却总难拾起共情的能力。而这几年,有幸品读韩开春的《虫虫》和《水边记忆》,既师承了底蕴深厚的乡土一脉,又推陈出新,拥有着自身独具一格的视角与风格。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耐心与宽厚,打通了人与故乡的关节,挖掘出了乡土世界的真谛。
儿时的我曾跟着外婆生活过一段时间。外婆勤劳寡言,家务之外总喜欢在门前的小菜地里忙碌。我看过她施肥、浇花、除草,也和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捉过蝴蝶,赶过壁虎。奈何城市翻修的大潮很快席卷了那一块净土,外婆七十高龄只能挪进钢铁森林一般的单元楼。每每和老姐妹们电话聊天,也孤寂落寞,不胜怅惘,直至过世。读韩叔叔笔下的一草一木、虫趣盎然,我总会心头一暖,重温与她相伴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桃花源一般“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年代:“有时候你帮妈妈做饭,你在锅门口烧锅,会冷不丁地从草堆里爬出一条(耙地虫),你赶紧抓住,揪住它的尾巴,掐一小段麦秸横着插在两根刺上,看它在眼前爬来爬去。在灶前切菜的妈妈会感到奇怪,怎么锅盖刚才还在冒烟,现在却没有白汽了呢?也听不到风箱呼哧呼哧的声响了,小大子在干什么?叫了几声小大子没有回音,妈妈放下手中切菜刀转到锅门口一张望,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此传神的情节,从生活细处入手,娓娓道来,写出了乡村童年的欢乐与率性。颇有一番陶翁笔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意味。
与此同时,韩开春似乎身怀一种魔法,如同《哈利·波特》中神通广大的邓布利多教授,魔棒轻轻一挥,总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奇效。“其实水葫芦和凤眼莲本来就是一物,就像张家二丫和张佩喜,本来指认的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一个是小名或者别名,另一个则是大名或者叫学名。在时庄,要是你问起张家二丫,十个人中至少会有九个告诉你是庄西头张侉子家的独儿子,另一个有可能不告诉你的,就是二丫自己……凤眼莲在时庄的遭遇大抵如此。”这样的类比的确再逗趣儿不过了,就像烈日底下喝上一壶自家酿的米酒,其冰爽与沁香仿佛与生俱来的魅力,不带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可以诚挚且无邪地,一直吟唱到你的心底。品读《虫虫》和《水草书》,是追寻,是怀念,更是纯真的庇佑,便能够给人以如此妥帖的慰藉。
如果说鲁迅的乡土是悲怆的,沈从文的乡土是唯美的,汪曾祺的乡土是恬淡的,那么在我看来,韩开春的乡土不仅汲取了前辈们的精髓(正如他自己在书中多次提及对前辈们的致敬),并且还增加了一味与时俱进的独家秘方——希望。“对于浮萍,无论是青是紫,时庄的小孩子和家禽家畜们都是爱的,何以我独对青萍青睐有加?不是我故意要厚此薄彼,实在是男孩子骨子里的那种渴望除暴安良的英雄主义在作怪……楚人宋玉在他那篇著名的《风赋》中有这样一句话: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这也似乎应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说法。回过头来看看,我之对于青萍的喜爱,似乎也正在于此。”韩开春的笔触谦逊中不乏风趣,内底情怀自是广博且绵长。情至深处,信手拈来的文学典故,不仅是学养丰厚的体现,更凸显了我们中华民族浸润在乡土间豪情与韧性的传承。
身为晚辈,我有幸收到韩开春叔叔的亲笔赠书,他在扉页欣然题词:“董玥同学:每一个字都是生命!”这些岁月,几番品读韩叔叔的著作,十分感佩叔叔对文学的神圣追求,恰如他笔下永远至真至纯的乡土园地,得以使读者的心灵得到净化。日常生活中的韩叔叔,亦是一位淡泊随和的长者。几年前我遇到一些挫折,学业上不复往日顺遂,韩叔叔一如既往地给予关怀和鼓励,并悉心叮嘱我:人生路途漫长,不必在意一时得失,要永远怀抱一颗与人为善、积极向上的心。相由心生,文如其人,韩叔叔的谆谆教诲我会终生谨记。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有那么一刻,窗外烟霞初褪,朗月清风。我闭上双眼,恍如又回到了书中那令人如醉如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