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坡顶黛瓦“啪”地一声轻响,我抬头望见那只花猫轻巧地跃上外婆家的屋脊,朝阳初升,它弓着纤细的背,优雅地立在那里,柔软的毛发蕴着橘红色的光。
真美,我心中叹道。
花猫看了一眼院中的我,回过头去,毫不在意地跃过山墙,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了。
这是在清江浦文蔚巷,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外婆在轮埠路的利民牙膏厂工作,和隔壁乔奶奶一家同住在文蔚巷中的一进三间平房的院落中,猫便是乔奶奶的宝贝。
乔奶奶每每用煤炉在小锅中红烧鲫鱼给花猫享用,鲜嫩的鱼肉,配上浦楼酱油,拌进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香喷喷满满一碗,我和表弟站在一旁,可怜巴巴地望着那香气四溢的蓝边碗里越来越少的鱼肉拌饭,瞧着那细嚼慢咽的花猫,垂涎三尺,同时妒火中烧。
文蔚巷地势较低,巷子西头有水泥铺成的小斜坡可以直通轮埠路,可我和表弟偏爱挤进小巷里瓦房间狭窄的缝隙,从那里攀上路牙。每当牙膏厂、淮剧团的叔叔阿姨被从路牙蹿出的我们吓一跳,我们回家后总免不了挨上一顿“竹笋炒肉丝”,可故事总是不断重演。
轮埠路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不时还有婆婆、阿姨们在里运河边捶打衣物的声音传来。赶上逢年过节,乔家姐姐带着我们到路边小店里买上几支“小香槟”品尝,或者一起溜进淮剧团大门听里面的咿咿呀呀。
每天夕阳西下,隔壁小马叔一根扁担上肩,挑着馄饨摊从文蔚巷一摇三晃地来到花街尽头摆摊,我和表弟厚着脸皮求得半碗鲜肉馄饨,囫囵倒进肚子,意犹未尽地手牵手溜达回外婆家,便是最好的时光。
后来,爸爸转业回淮,家搬去城西,而我上了初中、高中,学业渐重,也只有周末才有空闲去看望外婆。风驰电掣的自行车从斜坡冲下,文蔚巷口那块不大的蓝底白字的路牌,我却毫不在意。
再后来,我离开淮安,求学、工作,有次回来,才发现,牙膏厂、糖果厂早已拆了,肉联厂和浦楼酱醋厂拆了,包括文蔚巷在内的文庙同样几乎全部拆掉了,外婆也已经告别了那座老宅,离开了那条熟悉却消失的文蔚巷。
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踩着黑白灰的瓦砾,追寻曾经的记忆,我寻到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砖石斑驳其上,这就是文蔚巷最后的影子了。
前段时间,上海的同学一家来到淮安,想看看淮安最有特色的景点。告别赞不绝口的淮扬菜,已是华灯初上,将他们带到清江浦,漫步轮埠路,仰望国师塔,我向他们介绍着淮安的过去,心中颇感自豪。走过当年文蔚巷的入口,说起这曾是幼年旧居所在,同学望着里运河两岸的灯火,听着耳畔萨克斯悠扬的旋律,忽然感慨:“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蔚巷,这名字起得好,淮安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有这样的历史积淀,才有今天的与众不同。
我不由一愣,转念一想,忽然间似乎从心里放下了些什么,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是啊,文蔚巷拆除了,但它并没有消失,只是和那些蕴含了时代意味的建筑,一同沉淀在淮安这座城市厚重的历史里,融入几千年累积起来的城市气韵,更弥漫在今日清江浦别样的人间烟火中。
消失,带来的可以不是难过;过去,带来的也可以不是伤感。
因为,从消失中诞生的是新的活力,从过去延续而来的是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