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在黑夜疾驰,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城市的灯,车窗上是自己清晰的镜像。反向时不时有车子驶来,人和车一起晃动几十秒,一抬头眼前飞过相邻轨道车窗模模糊糊的人脸,低头时目光重新回到手上的书,徐则臣的《无法返回的生活》。这是一本来自图书馆的书,在十二月的路上阅读,仿佛再合拍不过。火车不能倒退,只能滚滚向前,书的名字成为一种明喻。
散文这种体裁很适合在短途旅行中阅读,因为你可能时不时地从书上跳脱出来,竖耳朵听到其他旅客的电话粥,也可能会和后面玩小桌板的孩子聊两句,还可能关心一下列车员小推车里的零食、盒饭。你在揣测身边每一个旅客的故事,像福尔摩斯一样留心他们的“蛛丝马迹”,从一个个片段拼接一段段人生。每到一站,有人下有人上,站台上的面孔退后,那些陌生人基本不会再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可是他们的片段故事留在了脑海。我相信,徐则臣的每一段旅程都是一个合格的观察者,不信你看他的多少故事来源于火车车厢。这本书里,也同样留了一个部分给《开往黑夜的火车》。这本集子里的大多数文章我都已经反复看过,然而编排的顺序不一样就会给读者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以我的理解,这是作家在梳理他的生活。
人们常常给生活冠以“一团乱麻”的名号,或者“一地鸡毛”的琐屑,特别是在年终岁末的时候,摸摸自己的口袋,常会有颗粒无收之感,继而感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流逝,而后使劲跺脚,后悔自己的种种决定,做个操碎心的“事后诸葛亮”。无论以何种符号结束这一年的生活,岁月都是无法返回的,我们面对的都是不可逆行的人生。作家有一种特别的优势,那就是经常给予生活以职业性的回望,从而梳理出来路和去程。这本散文集是徐则臣在2020年左右给予自己的一次梳理,梳理的过程由来处出发,向去处追寻。
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个回头的审视和回望?恰恰因为中年的我们站在人生的分界线处。“何谓人到中年?中年根本不是个生理年龄概念,而是个心理问题。”徐则臣在《文学十年》里这样写道。在这本集子的背后,是一个中年人审视的目光,小说的虚构中,作家藏在文字后面,散文的创作中,作家会悄悄浮出水面,但在梳理自己的生活与创作之时,作家警惕地看自己,通过文字镜像的方式去审视和思索自己的前半生。
《无法返回的生活》就是徐则臣的人生镜像,这五个部分的内容是他对“关系”的充分展开,自己和家乡的关系、和家庭的关系、和北京的关系、和旅途的关系、和文学的关系。作家到底在写什么?当然是在写故事,然而故事的核心是什么,其实是关系,处理人、事、物的关系就是作家在写作过程中要面对的核心困难。徐则臣照镜子一样的梳理,正是厘清从自己这个点生发的各条线,让这些关系变成清晰的文学思维导图。
当一个人可以用外人的方式面对自己画出一张思维导图,这就表明作家距离感把握得张弛有度,能够赋予自己审视和反思的张力,也能够赋予自己不断重新出发的松弛,也就是说,回望生活,但不纠结于过往,“我既要拿自己当外人,又不能拿自己当外人”。这支持徐则臣不断在文学中进行创新,从他的《文学十年》里清晰地看到他的各种创作试验,而且他用逻辑的方式记录了自己的这些实验,使得这种实验创作拥有了因果价值和完整的发展链条。于是,不待批评家们去进行剖析,徐则臣自己就已经进行了学理性的解读。这是具有思考能力的作家的特别之处,他们有“术”的分析,头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创作来路和去向,这是这些作家迷人的地方。有的作家感性至上,喷薄的生活经验风涌吐露;有的作家懂得运用理性,将自己的创作想象成每头等待分解的牛。徐则臣就是一位技术过硬的“庖丁”,对于创作的处理力求漂亮,因此他会有《厌倦与创造》,会有《中短篇断想》,会有《宽阔、复杂与本色》……他要在这些文章里把创作的牛给认真解读一遍,这比创作还要过瘾,因为对于过程的回望,本质上是创作的曲折和欢欣,是一种归因式推理。
结构在徐则臣所有写作中占据重要位置,只有把结构安排好了,他才能够从容地坐到书桌前安排他的笔。作家并不避讳在构思上的努力,这样就避免了所谓“创作天赋说”,没有一件作品是漫不经心就能成就的。“在美国中西部十月的后半夜重新坐到书桌前,开始像建筑师一样在白纸上画小说的结构图。……结构图画好,天差不多亮了。”徐则臣将自己的构思过程呈现在读者跟前,原来作家并不总是依靠灵感,原来所有文学作品的产生也依赖于脑力的不断建构。以徐则臣近十年间的几部长篇创作为例,《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北上》都展示了作家结构的严密及精巧,几部小说都采用多线条叙事,经常有戏中戏、文中文,文学创作之“术”的部分被作家充分调动起来,读者则面临阅读的挑战,在写和读的双方看来,都有一种方法论上的超越。结构是什么?结构就是骨架。骨架的立体美构建了,再填充进血肉细节,作品的丰满才慢慢建立。
回到这本散文集上来,这也是一本结构性作品,结构化的梳理让作家对自己的生活和创作都拥有了客观视角,将人生的历史分层面、分段落地呈现,人为分割成不同的断面,就像火车的一节节车厢。但时间是线性的呀,火车往前走,一节节车厢跟着一起往前,没有特殊情况,并不会单独地脱轨。因此,在结构的缝隙里,依然可以看到时间的足迹,东海、淮安、南京、北京、韩国、美国,从运河边到未名湖畔,再到爱荷华州,作家的脚步和视野不断开阔,火车的每一节车厢都在扩大,也不断充盈新的记忆,家乡也并非如作家所言“当家园只剩下一个籍贯”,那是作家走来的地方。作家的个人史和时代互相映衬,是一段有意思有意义的“再回首”。面对历史的时候,我们罕有焦虑,因为尘埃落定;面对未来的时候,我们经常彷徨,因为万物未知。
“一晃”这个词是我们苏北地区的方言词汇。徐则臣在自己的文章《空心柳》中多次自觉地用了这个词:“就是那么一晃,摇摇摆摆就长到了现在。”
一晃一年,我们需要一个时间去为我们的生活做个刻度。面对时间,作家和普通人的境遇都是一样的,那么,致敬我们无法返回的生活,即使那生活千疮百孔或者凌乱不堪,也是我们已经走过的日子。大家都没有时空穿梭的机器,但是我们和作家一样相信未来,我们也必须相信未来,就像徐则臣写的,“没准勇气和灵感会像淘空的井水一样再蓄出来”。我们的期待,就是我们的蓄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