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静，无事不出门。近日一反常态，竟然下楼遛达去了。遛达是好事，肠道蠕动，浑身舒服，吃嘛嘛香。我出门的时间是清晨，早起的商贩已吆吆喝喝地做起买卖，出远门者身背双肩包，在路边扬手打车，去机场或高铁站。此时夫人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为上学的孙女做早饭。夫人有条不紊地忙碌，我在一旁难以插手，于是离开灶间，乘电梯下楼去。

我家住老城区，路面老化，经过数次修补，看起来如同旧衣服缝上多块新补丁，虽有碍观瞻，但也平坦，人走车行无磕绊颠簸之虞。沿路北行，千米左右到达迎宾馆。

此宾馆门前有个偌大广场，广场中心有条石砌成的小型音乐喷池。喷池为圆形，做工精致，边沿三层，阶梯式，如座椅，休闲者可坐下观景、聊天、听音乐。广场外围栽有树木花卉。树木花卉高矮有序，疏密有致，侧看是造型，俯看是欢迎文字。花卉下有绒绒嫩草，一阵风来，嫩草齐齐地伏下身子，风过即起，像听了口令。进为混合道，人车共进；出为双道，一条车行，一条人走。混合道边有两行树，一行桂花，一行樟树。正逢花期，桂花飘香，浓香扑鼻，沁人心脾；樟树叶绿，纤尘不染，夺人眼目。桂花是丛栽，三五一簇，高矮相等，像多胞胎；樟树等距离排开，枝与枝握于空中，叶与叶耳鬓厮磨，微风徐来，飒飒作响，如同闺蜜私语。我竖耳倾听，忽见树上吊着一物，再一看是一男子，身子一上一下，像是抽搐。我讶异，想此人不会是一时糊涂，寻短见吧？救人要紧，事不宜迟。我抢步上前，托住此人的双腿，拼力上举。我喘着粗气说：“兄弟，起大早跑这来了啊，有啥想不开的，跟兄弟我说一说，万万不能走极端啊！”男子纵身跳下，双目圆睁，气呼呼地说：“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松筋骨呢，看不明白啊！”说后举起双臂，脚尖点地，猴子似的上了树，连做几个上下动作。我尴尬极了，连说“对不起”，说后逃也似的离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晨跑者。有几人越我而去，又有几人越我而去。越我而去者有男有女，年龄不等。男人肥胖者多，个个气喘吁吁，步履沉重，看是跑，实是小步快行；女人窈窕者多，而且年轻，跑起来身轻如燕，脚有弹力，经过我时留下一阵香风。一年轻女子扎个马尾辫，身穿运动服，跑步时马尾辫合着脚步左右摆动，自成一道风景。

继续往前是广场的另一半，月牙形，没栽花卉，是停车场地。因是清晨，少有车辆停放，此处成了晨练者的理想场所。一群绿衣人在舞剑，个个煞有介事，心无旁骛，出剑、收剑、转体、下蹲、起身，身姿舒展，动作整齐，一看就是经过培训，而非初学。离舞剑者几米处有一身着白衣的短发男子，正在练软功。一方软垫铺于地，男子端坐其上，坐禅一般，闭目，吐故纳新，肚子蛤蟆似的一起一伏。我正好奇，忽见他身子一提，两腿劈开，身体成了一字马。停顿片刻，尔后收腿，转动身体，双手撑地，头下脚上，兀兀然立于垫上。俄而放下，再次转身，头后仰，再后仰，反手抓脚，身体弯如一张弓。我驻足，想此人是猫投的胎呀，否则身子骨不会如此柔软的。

前行，见一花衣女子拿出自拍架，放手机、接线、调整角度。一切妥当，女子后退，扩胸、扭腰、拍腿、下蹲、原地蹦跳……热身后，从包里拿出红布扇，手一抖，扇子“哗”一声打开，再一抖，扇子“噗”一声合起。是满意的。音乐响起，女子的身体风摆杨柳似的舞动起来。是扇子舞。女子腰肢柔软，舞姿优美，动作行云流水，扇子的“哗”“噗”声，是为她的曼妙舞姿喝彩。不知女子是否发朋友圈，如果发，她的朋友定会送上几朵玫瑰，并竖拇指点赞。

东施效颦是一则古代寓言故事，现代版的“东施效颦”正在我的眼前上演。演出者是位中年女人，此人身着粉色运动衣，脚穿白色弹力鞋，与花衣女子相距几米之遥。跳的也是扇子舞，看得出是初学，还没入门。花衣女子是老师，不过中年女人没有拜师，而是偷学。音乐响起，花衣女子舞起来，中年女人也舞起来。看中年女人的一招一式我忍不住想笑——这哪里是舞蹈？分明是比划，或者说做做样子。也是跟着音乐走的，令人费解的是，她的四肢咋这么僵硬呢？腰身咋这么笨拙呢？仿佛企鹅穿了衣裳，动作总是跟不上，比花衣女子慢半拍，一直处于追赶中。追赶慌张、局促、杂乱，毫无美感可言，而她却沉湎其中，花衣女子不停，她也不停。换个角度想，中年女人是个率性、自我之人，她来这里是晨练，活动筋骨，而非展示才艺，要别人说好。这么一想，我对她顿生钦佩之情。中年女人还在舞，我担心因我观望而让她坏了兴致，于是抬脚走人。

离开广场，走上人行道，往出去的方向走。人行道两旁是高大的树，树与树形成穹顶，不见蓝天。一群老妪在前面走，她们有的肩挎布包，有的手拿提袋，人人手中都有纸巾，上年纪了，眼睛见风流泪，不擦不行啊。她们走得很慢，说话南腔北调，张家的闺女嫁错郎，李家的儿子闹离婚，家长里短，一路八卦。开心时笑中带咳，生气时骂骂咧咧。对她们而言，晨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姐妹们这一天又见了面。但愿岁月静好，日日如此。

走在老妪前面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老者肤黑、眍眼、干痩，眼睛分外明亮，像黑洞里射出的两束光，令人悚然。他手摇纸扇，不急不缓，迈着舞台上的步伐前行。我想超越他，于是加快速度，经过他时，忽闻“咿——”“呀——”开嗓声。侧目看，声音出自老者之口。我心生好奇，由不得放慢脚步，只见老者抬起胳膊，手指握成酒杯形状，开口便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是京剧《红灯记》里的著名唱段。老者音域宽广，唱腔圆润，咬字清楚，一听便知是行家，非爱好者能够企及。我想与他搭话，又不忍打搅，只能作罢。

走出人行道，那个自成风景的年轻女子越我而去。我翕动鼻翼，空气里有淡淡的芳香。女子是围绕广场跑步的，这是第二圈、第三圈，抑或更多，不得而知。

本想走一圈就回去的，看着远去的年轻女子的背影，想既然出门了，就多走走吧。

此时天已大亮，马路上的行人与车辆渐渐多起来。还没到上班时间，这个时间点出门的，不是晨练，那么一定是送孩子上学去的。走完第二圈，感觉身子热热的，筋骨很舒服，于是离开广场，走上来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