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鑫
在长篇小说《耶路撒冷》里,徐则臣给笔下的主人公初平阳安排了一个活儿,写作“我们这一代”专栏文章,专门写“70后”这一代人。徐则臣生于1978年,这一年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一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一年落下重要的注脚,所以,他是一位“70后”,但是在“70后”翘起来的尾巴上。翻看他的作品,看他描摹的时代以及求学、工作、生活等经历,又会让许多“80后”产生强烈的共鸣和共情,因此也可以把他当作“80后”的代表。时代和年代的划分本就十分模糊,没有具体到泾渭分明的时间节点,徐则臣的作品里既充满了属于“70后”的稳重,又兼及“80后”的开放,这是一个中间人的状态。在20世纪70年代迈向80年代的过程里,徐则臣伴随时代成长,然后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记录者的角色,开始书写世纪之交的故事。无论是“70后”,还是“80后”,甲辰龙年到来的时刻,都已是中年人的角色,得意者失意者共同在潮流中“褪色”着,也可以说沉淀下来。
我们淮师中文的人对徐则臣有个颇为一致的印象,那就是我们会说:“他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啊?”外表上,徐则臣的变化不算很大,内心里,当然趟过了千山万水。他刚刚做我们的写作老师,兼任系里的团委书记的时候,同学们看他就自有一种少年老成,但二十多年过去了,“老成”的徐老师似乎“涛声依旧”。他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对人性的敏感觉察性以及在世俗和理想之间的过渡性,他是那个中间人状态的中年人。中年人,当然是这个时代的中坚力量。
一个作家在长篇小说里安排的若干篇专栏写作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故意延展笔墨,借由初平阳之笔,作家让他在专栏里“发声”,也间接是替自己“发声”,他要在这些文字里埋下意义的种子,而在意义浮现之前,意义两个字艰难沉重。因此,你可以想到,无论是对于专业作家还是对于业余码字者,将你人生的经验和意义二字挂钩,你就有了一种代言的可能。你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沉淀式总结,也对你自己所处的时代进行直观感受和间接表达。那么这个时候,一个人就是一个时代,或者说一个时代的断层。主人公初平阳就在这断层中间,作者徐则臣也如此。
徐则臣给《耶路撒冷》里的专栏安排的标题是《到世界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夜归》《第三十九个平安夜》《我看见的脸》《凤凰男》《恐惧》《时间简史》《你不是你》,一共十篇专栏文章,对应十一个人物标题,不遗余力地列出题目,因为作家在有意创造这种疏离,现实中的人们以人名为标题出现在故事里,专栏的文章在自觉进行一个作家的疏离性文本显现,故事和专栏之间呈现着紧密的互文性关联。读者在小说阅读的时候产生的疑问可以进一步在主人公的专栏里找到答案,专栏里所叙述的生活事实又铺排在小说的故事延展中,读者既可以看到专栏里那个收敛的、理性的、不停地归纳总结的主人公,又能够看到故事里那个张扬的、感性的、投入在火热生活里的主人公,二者的参差构筑的同一性和反差性给了读者阐释性的空间。
专栏文章的叙述者从各个角度“敲打”生活,他在时代里吸取滋养,又在专栏里释放时代病征,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小地方生活到千禧年以后的大城市发展,蓬勃、机会、挑战、财富;出走、焦虑、恐惧、嫉妒……专栏像个情绪症候流转箱,把叙述者经历过的、目睹过的、听闻过的种种以自我叙述的方式呈现,然后又一再强调,这些文字都是虚构的,这不过是时代大潮里的一个侧影,是叙述者“挣钱”的一种方式。读者如果不看小说的故事,仅仅看字号细一号的专栏文章,也能够靠着想象力拼凑出主人公的前半生,且能够在这并不波澜壮阔的前半生里看到许多“70后”“80后”的生活场景。在时间和空间的前行平移里,与徐则臣同龄的读者们总是能够目标准确地找到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个时空,其他年龄段的读者们则在想象中摸索那个年代的脉搏。人生最盛年的部分,就在这专栏里松松地裂开了皮囊,专栏的读者和故事的读者甚至可以完全不同,然而专栏的作用在作家下笔的时刻就已经铺垫完毕,那是一个正式的篇幅较长的注释,是时代的“汤底子”,是与生俱来、相辅相成。
在故乡“淮海”的一个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了作家初平阳的这33篇专栏文章,千里之外,曾经的恋人读者将它们做成了剪报,用以诉说相思,促成另一种方式的“见字如面”。这是徐则臣特意安排的一个情节,也可以说是带着自恋情结的情节。当这专栏一字排开的时候,可以看到作家的骄傲,字符跳动着,彷佛在说:我没有辜负这个时代,我记录着时代的变迁、追溯着时代的来源。
法国诗人瓦莱里说:“仅仅对一个人有价值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这是文学铁的规律。”一个作家的作品只有跟他的时代产生密切的勾连,才能在烟波浩渺的书架上占有一席之地。伟大的时代没有允诺让每一个记录者都成为作家,但作家一定在用不同的方式记录时代,在徐则臣的《耶路撒冷》里,他安排了作家去记录,套娃式的叙述就是他对时代的引用,也是他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最大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