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悦读

寻找人间的暖与爱

■张佐香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只记花开不记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风中。”轻声吟诵着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在我心里,繁花绽放,想念汪先生了,去高邮,想把他曾经走过的路走一走,寻找人间的暖与爱。

汪先生的文字是水亦是火,蔼然灵慧,泽被万物,滋养人间、温暖人间,也照亮人间。高邮,因为有汪先生而荣耀无比。车到高邮,举目四顾,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穿过宽宽的街道,走向窄窄的青石小巷。小巷是清洁的、清净的、清凉的,与那些闹市相比,更能寻访到汪先生的足迹。路是青石路,由一块块青石板编成的,就像一张张纸叠在一起缝成了一本清雅厚重的书。青石板的纤维里有斜襟盘扣的长裙曳地的复古气息,一步一摇,将脚下的阳光拨弄出道道波纹。青石板的纹路里有结过南瓜的青藤,开在篱笆墙上的蔷薇,门上插的艾叶,还有很轻的清风,很软的湖水,很响亮的呼唤和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琐细尘埃。我在汪先生故乡又深又长的小巷静静地走着,我猜想许多年前,汪先生也走在这条巷子里,他遇到了碧绿的莲蓬、青萝卜和五彩缤纷的花儿,一定会无限深情地凝望;遇到了小贩们叫卖的豆腐脑、洋糖发糕、炸炒米、甜酒酿,一定会无限欣喜地品尝。

我走进一条临街的巷子,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堂屋敞开着,一览无余。老人和孩子正在做着日常中各自该做的事情,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端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写作业。面容清瘦的老爷爷守着卖杂物的小店。我被这户人家门外墙根种的一些豌豆吸引了。碧绿的豌豆苗已经开花了,洁白的花朵在春风中轻轻地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我想起了汪先生写的《豌豆》。老人见我停下脚步看他的豌豆,轻轻地走出了家门,微笑着对我说:“姑娘,你也喜欢豌豆?”我说:“汪曾祺先生也喜欢豌豆。”老爷爷的眼中有了异样的光彩:“姑娘,你也喜欢汪曾祺?”老人突然双目半闭,眼神很静,像在想事情。过了几秒钟,他悠悠地想,慢慢地说,向我讲起了一个关于豌豆的故事。

汪曾祺夫妇曾经被下放农村,他们在院子里的墙根种了一些豌豆。过了些日子,豌豆开出了洁白的花朵。汪先生被豌豆花吸引住了,他欣喜地找出了纸和笔,心无旁骛地画起豌豆花来。汪先生聚精会神地画画儿,洁白的豌豆花后面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窥视汪先生。这个窥视汪先生画画的人是刚刚刑满释放的“村霸天”。“村霸天”被汪先生的画吸引了,他的眼神已经没有昔日的冷漠和仇恨,这时却露出了欣喜和柔和的光芒。后来汪先生才知道,他种的豌豆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村霸天”的后窗户。汪先生和他攀谈起来,表示歉意。“村霸天”低眉顺眼地说没事,并且请求汪先生送他一幅画,汪先生让他随便拿,他拿了那幅豌豆花,贴在自家堂屋中央。汪先生和“村霸天”成了朋友,而“村霸天”一改恶习,常做善事,村里人惊奇且赞叹不已。临别时,老人意味深长地说:“汪先生已走了好些年,但他的豌豆已种在我们心里,豌豆花也开在我们心里了。”

沿着老人指点的路线,我走进了一家名为“汪氏家宴”的饭馆。这家具有高邮特色的饭馆有好几十道菜品,光数目就能把人唬住。这家饭店很得高邮菜的精髓:选料严格,刀工精细,主料突出,注重本味,讲究火工,浓而不腻,造型别致,鲜淡平和。菜的品相有的看起来花团锦簇,有的清新怡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汪先生写过的《豆腐》《虎头鲨和昂嗤鱼》《端午的鸭蛋》等作品中的食物。“汪豆腐”的做法如汪先生所写:“豆腐切成指甲盖大的小薄片,推入虾子酱油汤中,滚几开,勾薄芡,盛大碗中,浇一勺熟猪油,即得。”精致的汤碗里盛着“汪豆腐”,品尝一口,豆腐嫩,虾肉鲜,猪油香,一点点酱香味一激,豆腐香虾香和猪油的香味各自都浓郁了起来,真是好滋味。昂刺鱼用来氽汤,汤白如牛乳,肉嫩鲜美。汤不宽不紧,鱼肉不满不损,大有软硬兼施的瘦劲和鲜嫩丰腴的口感之妙。汪先生认为名厨必须要有丰富的想象力,要不断创新,做出新味来。我有幸品尝到了“汪氏油条”,油条被剪成了一段一段,中间嵌入拌有榨菜、葱花的牛肉末,再放到油锅里煎,捞出来,蓬松香脆,满口留香。高邮咸鸭蛋果然如汪先生所言,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筷子头一扎下去,红油就冒出来了,鲜嫩的蛋白和咸香的蛋黄组合,成全了味觉感官最美的享受。店主人又向我推荐了凉拌萝卜丝。一盘凉拌萝卜丝,留存了萝卜的原汁原味,又添加了香菜辅料香味。举箸下去,如触一团缠绵心事,挟起来丝丝透明,送入口中,技艺精湛地体现了脆、嫩、爽、滑等不同口感的品质。想起了汪先生的散文《萝卜》,他从从容容,娓娓道来,谈及故乡的萝卜如何如何,说北京人用萝卜片氽羊肉汤,味道如何鲜美。又写到他亲自下厨做干贝炖萝卜,吃得客人赞不绝口,说天津人吃萝卜要喝热茶,这是当地风俗。一直写到“日本人爱吃萝卜,好像是煮熟蘸酱吃的”。世间所有的食物在他眼里都是佳肴。读汪先生的文章真是美餐一顿的享受。

汪先生的文风犹如他故乡高邮的佳肴一样,表象自然而内里斐然,渊博的知识与典故如同拈花一笑,在不求深刻而自深厚中显示丰博厚重的简洁雅致,这也是出于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写作境界。在中国老一辈作家中,沈从文先生和汪先生的文风最为接近。沈先生和汪先生是精神上的同乡,像中国画,追求的是神韵上的相似。这样的同乡情,宽阔深厚,忠诚庄严,在遥望与抚慰中,打捞一寸寸沦陷在岁月里的尊重与懂得。彼此能有一个精神上的同乡,互相映照与呼应,沈先生和汪先生都是幸运的。

中国有古话说“得山水清气”,说“地杰人灵”,那是有道理的。湘西凤凰的山水滋养了沈从文先生的心灵,他善良、温和,感受灵敏、内心丰富,隐忍静虑,这就保证了他作品的阴柔性、温暖性、唯美性和神性。在文章气象上,汪曾祺先生文脉沿袭沈从文先生,但底色是欢喜与天真的,宁静、松软、茂盛,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汪先生作品中氤氲的水汽源于他故乡的高邮湖。寻访汪先生的足迹自然要去领略高邮湖的真面目。高邮湖水是平静的、深邃的。湖面微微地泛着涟漪,湖水像翡翠一样碧绿。满目的芦苇从地平线的天际处漫过来,是一种没有边际的逶迤,那一大片漫无边际的绿色让人恍入梦境。芦苇丛边有野鸭在尽情地嬉戏。几位花季少女结伴在湖边游玩,她们把面包放在湖边的湿地上,供湖边的小动物们食用。走进高邮湖,仿佛走进了汪先生最具梦境意味的《受戒》。汪先生自己在这篇小说最后的落款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写于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汪先生的灵魂在梦里飞跃过热闹的尘世,来到湖边,看到一只船在等他。他在《受戒》里按照自己的意愿,让自己的灵魂与名叫英子的女孩子将这个梦永远延续下去。汪先生在文学的世界里寻求知音、寻求灵魂的归宿,寻找人间的暖与爱。最后他让灵魂与英子一起飞快地划进了到处是紫灰色芦穗、通红的蒲棒和盛开着野菱角的小白花的芦荡深处。爱和美编织的梦境才是汪先生的灵魂真正意义上的家园。

拜访过高邮湖,高邮湖也亲证过我。我的心田仿佛成了那澹澹绿水的河床。裹挟着高邮湖湿漉漉的水汽,去寻访汪曾祺纪念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汪先生的照片,他微微抬头,双目炯炯有神,像在极目远望,又似在沉思遐想,神情温和而执著。文学馆里的大量图片和各种印刷精美的汪先生著作,讲述了他起起落落的一生。汪先生经历了人间的种种苦难,但是世间所有的不平到他笔下尽化恬淡。在他的作品里,我读到了却是如诗如梦的温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给人间送小温”。只有善良和宽宏的作家才能写出温暖的作品。一位备受伤害的作家,却能写出温情如梦的文字去抚慰众生,我想这就是中国文化人的一种追求梦想而百折不挠的传承精神吧。

汪先生带着他一生的梦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他的《受戒》《大淖记事》《异秉》《人间草木》《四方食事》等小说散文集却永远地留在了这个世界上。汪先生的作品是滋养世世代代人们心灵的文学经典,是心灵世界的至真至善至美。汪先生写的是人们日常生活状况,探寻的是关于人的最为根本意义上的爱、真、美,他的作品才具备了生命力。

汪先生认为,写作就是写语言,作品的魅力首先在于语言。语言是人类的精神家园,语言当然很重要。汪先生的文字永在,我们的阅读也永在,无论白天和夜晚,手执一卷,随着他笔下轻盈流动的笔墨意象的展开,心灵渐渐变得宁静、温暖和喜悦。

2024-04-24 1 1 淮安日报 content_245748.html 1 3 寻找人间的暖与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