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 淮
一、富春行吟图
2019年7月，朱卯遵市文化“名师带徒”行动要求，拜全国山水画名家张谷旻教授为师。
富春江，一川静谧，两岸波平，沙洲点点，云烟淡淡。
中国美术学院张谷旻教授的“东洲山房”工作室，坐落江畔。
张教授，一身中式装束，面如春风，温文儒雅。时任中国美院中国画系主任的他师承江南山水画派，以水墨元素构建江南梦幻山水，造诣颇深。
青年女画家朱卯，生长于淮安，因卯时出生，名中有卯，寓意破晓黎明，旭日初升。拜张谷旻为师，是她期盼已久的愿望。
师徒相对，心照不宣。一位是画坛名宿，将笔墨传统和写生传统结合起来，于现代语境中，以幽寂风格创造诗意精神家园；一位是丹青新秀，敬畏笔墨传统，追求写意精神，梦想实现从工笔山水到写意山水的嬗变。
师徒结对，可谓春风化雨、青蓝相继。
“东洲山房”可推窗见景，窗外即富春江，令朱卯兴奋不已。此地为元代画家黄公望隐居处、《富春山居图》写生之地。“浅绛山水”气息穿越六百年风雨撞击心头，她顿觉名作近在眼前。
师徒一见面，老师即“见面考”——让她临摹《富春山居图》。
这一考，考她笔墨线条功夫。《富春山居图》为纸本水墨画，长六余米，专画富春江，用墨淡雅，疏密得当，极富变化，被誉为“画中兰亭”，属国宝级作品。后世画家无不临摹此作，顶礼膜拜。
朱卯开始第一遍临画，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二十天就临完了。
老师看完，只说两字：“再临。”临第二遍时，朱卯先踏江而行，去读画作背后故事。此作是黄公望82岁时为无用师所绘，终日奔波江畔，观摩写生，画七年，终成禅宗画作的一代名作。
登江畔小山，曲径寻幽。俯瞰大江，见江水如歌，水光鹦绿，有启明之感。平远山水，似平视近景；深远山水，如岚影重叠；高远山水，则一览众山小。如倪瓒“一江两岸”，画出极致的静。读懂“江南”，只需这一幅画就够了。
隐隐间，似听远山呼唤。朱卯学古人行吟，在江畔读书、行走、观摩，一个多月间，临完六米长卷。老师方言：“‘富春山居图’最难临，此画是哲学，是生命态度，一峰还写宋山河，描绘的是相忘江湖的人生，画中蕴含中华五千年文明。”
临第三遍时，朱卯心静了。日间一壶茶，月下一缕香，潮涨潮落，以一颗敬畏心，不疾不燥，披麻皴点，虚实浓淡，平心静气地临。一个多月临完，老师点头称许。
2019年9月，朱卯访学于中国美术学院。
二、瑶寨物语图
桂林瑶乡，龙胜龙脊，重峦叠嶂，梯田一绝。
田依偎山，山缠绕田，层层叠叠，高低错落，行云流水，壮如天梯。
晨伴瑶寨袅袅炊烟，夕披山乡熠熠余晖，行走梯田间，一幅巨大山水画仿佛尽现眼前，令人喜不自禁。
朱卯学画13年，原学工笔花鸟，后学工笔山水，在蹒跚摸索间，渐改为写意山水。张老师言：“线条与写意结合很难。此番‘化蝶’，不是断袍割义，而是血脉相融。”
艺术探新，如同破茧，近似涅槃。工笔花鸟、山水更趋精致，饶有装饰趣味；山水写意，更重深远意境、精细刻画。
春到瑶山，满目青翠。朱卯住在瑶寨老乡家，天明，夹一画板、带上艾叶粑粑出发，去山坡上写生。山间，半阴半晴，春雨迷离，像抑郁之心情。发尖凝着露珠，眸中含着惆怅，这正是她最痛苦的艺术孕育期。
巍峨大山，不知这女子内心苦痛。转变很难，融合更难。小篆，亦小工，将小篆笔法用于绘画，亦工亦写，典雅平和，“画如铁石，千钧强弩”。用画花鸟之细腻工笔融入写意，仿若溪流入江，更具活力。
始知丹青笔，能夺造化功。“师古、净化、无我”，唯有修炼到一定份上，方能笔简神完，意境空濛，画就一幅长卷。
龙脊山头，朱卯心扉敞亮了。
此刻，眼中山水，层峦叠翠，蓼烟疏淡，如韶乐跌宕，轰鸣心头。
再看，流水河谷、白云山巅、葱茏梯田、峭壁石崖，皆有线条感。“眼前不是风景，而是内心山水。”一条条细腻线条，如日出金线，炫目迭出。笔下有顾恺之“高古游丝描”、黄公望“行云流水描”、王蒙“曹衣出水描”、李公麟“钉头鼠尾描”……“描法古今一十八等”，这虽是绘人物之笔法，然朱卯删繁就简，掺以铁线小篆之法绘于山水，线条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曲水流觞。
在她眼中，每一条线即生命线、血脉线——“铁线描”圆转有力，“水纹描”且细且淡，“琴弦描”颤笔直行，“柳叶描”虚入虚出……
一线一描，扯成线条，倾入其中。国画《瑶寨物语》，蜿蜒梯田，跌宕有致，道道山岭，飘成根根细线，萦绕在龙脊之上。缕缕炊烟，袅袅缥渺。风力发电机的雪白风叶，挺立山岗；一座鼓楼，耸立最高处；一幢幢黛瓦木楼，鳞次栉比，被山色映照，仿佛一座座“琼阁仙家”。
一道题跋如白雪落下，通天接地，横贯画面，酣畅淋漓，气势如虹，与画相得益彰，创造出灿然一新、苍茫浑厚的新风格。
《瑶寨物语》入展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中国画作品展（入会资格）。
一时间，朱卯佳作频出：《九曲天歌》入展第六届全国青年美展、《秋意苗乡》入展“品真格物”全国青年工笔画作品展（入会资格）、《西域映像》入展全国中国画作品展……
三、新溪山映象图
漓江，奇峰夹岸，碧水萦回。
一红衣女子徘徊江畔。
独自莫凭栏，偏于漓江照影。江水湍急，势不可挡。心随江流，不知情归何处？莫道江歌最动人，且看烟波落幕。朱卯又一次陷入创作泥淖，迷茫不知所措。
如登富春江边山峦，台阶之上，更有高度；写意山水，再无突破，心有不甘。
张老师曾言：“为将来走得更远，工笔转向写意，要融得进，面壁之后是创作的愉悦感，来自内心的轻松，不再是痛苦。压力越大，越画不好。”
除夕夜，江畔烟花爆竹响成一片。工作室放假，人走光了。版画《新溪山·映象》已创作三个月了，为赶新作，整个画室里，只有朱卯一人。
仿佛母性分娩，进入创作阵痛期，令人身心交瘁。即将出世的孩子，会爱上母亲的面孔吗？心中的迷惘，漾成一汪眼泪。
斟一杯红酒，一边流泪，一边饮酒，一边作画。
一觞一泪，画笔微颤，边画边哭，泪珠顺着脸颊，串串跌落。
情愈浓处，笔意愈深。
宋人范宽《溪山行旅图》被称作“宋画第一”。《新溪山·映象》参照古人构图，描绘新时代景象：瑶寨黛瓦叠上云端，盘山公路上奔驰着汽车，山涧如飘带，坡上有羊群，牧羊人唱着牧歌……
掺以“铁线描”“行云流水描”的小篆线条，用色独特，灰中有蓝，蓝中见亮，像意大利画家莫兰迪的色调，更似瑶寨蓝靛蜡染、碧空如洗。凝重厚实的灰蓝色，海洋般深沉，内心感受与古人、与莫兰迪虽不在同一空间，却是同一境界的情怀。唯有将内心“本能”如水宣泄，方能“青山向秋静，江树得霜妍。”
陌上绵绵雨，鹃声阵阵清。问道参禅，与山水相依，看山是山——贴近第一、用心第二、参透第三。在美山美水的情感体验中，完成从膜拜到参禅的心理跨越，可谓匠心独运。飞雪传薪，刻骨铭心。这是一个里程碑，向着更高层级攀登，在不断破茧与涅槃中，构成个人绘画史的基本框架。
2019年，版画《新溪山·映象》入展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一时间万众瞩目，朱卯实现了个人美术创作的历史性突破。
想起《诗经·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这“隐忧”即艺术的乡愁。犹如维纳斯那条断臂，缺憾成就极致之美。
新年新雪，著名书法家言恭达先生为朱卯题赠斋名——雪筠轩。
“雪筠”，洁白、无瑕。
这一刻，雪满山水，新筠拔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