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版:花街

我的苏北大淮甸

■刘一红

这是一片站在远古时代的盱眙第一山就能眺望清江湾、夜听黄海潮的土地,有下草湾文化遗址出土的古人类股骨化石以及石斧、石镰作证,有青莲岗人抟土成器并印上绳纹、席纹,然后垒窑烧制的泥质陶、夹砂陶作证,有土层下无数海贝螺壳和盐碱滩作证,有168方摩崖石刻及碑刻作证。

这是一片充满水怪无支祁兴风作浪导致淮水泛滥、刘基乘船抛撒稻壳绘图筑成高家堰“108道弯”、张鹏翮铸造“九牛二虎一只鸡”祈求淮水安澜等神话故事的土地,有龟山脚下那口镇锁无支祁的古井作证,有高家堰那尊断角铁牛肩胛处的铭文作证,有治水钦差林则徐在青砖、石方间嵌入“林工”字样的“铁锔”作证。

这是一片曾因水而生且因治水而兴、黄河数次在此改道南流、曾经的黄淮运在此交汇,而今河湖星罗棋布、六水过境且四水穿城、宛如漂浮在水上的土地,有“东方庞贝古城”之称的那座沉没于洪泽湖底的泗州城遗址作证,有“水上长城”之誉的世界文化遗产点周桥大塘石工墙作证,有镇淮楼上那把铜壶刻漏和斑驳发绿的青铜大刀作证,有淮安“陈公新路遗址”出土的泥沙沉积得像“千层酥”的土层作证。

这是一片秦时置县、明清时期置淮安府,曾管辖包括邳州、海州、大半个盐城在内的广大地域,因漕运总督、河道总督驻节于此而奠定南船北马、九省通衢地位的土地,有马头甘罗城遗址出土的陶瓦陶砖作证,有漕运总督署遗址33个柱础石、河道总督署乾隆六下江南的御碑题刻、清江浦古老沧桑的石码头作证。

我在梦里梦见,这片大淮甸上的人们,以青莲岗人冲出原始沼泽的力量,在这片湖面上撒网;以范家岗人磨制石器的意志,在这方土地上扶犁。把缆绳系在湖边的树桩上,石犁斜插在土里,弓弩挂在茅屋檐下,在这片大淮甸无数的大墩子上、岗头地上、高平台上,用石夯夯实屋基,用石锛锛土拓坯,垒土造屋、抟土制陶。借助太阳的光和热打石取火,暗红色的黏土便在十指间受孕,一个个闪光的陶,犹如烧红了的黎明之星,泼水滋滋、出窑嘻嘻。

我在梦里梦见,饥肠辘辘的少年韩信匍匐而行,屈辱地钻过屠夫的胯下,在那艰难缓慢的爬行过程中,码头上的辱骂、戏弄和喧嚣历历在目;一位名叫漂母的农妇,身着浅色布衫,挽着发髻,臂挎竹篮,一路疾走,拨开围观的人群。于是,“一饭千金”的故事,从漂母伸出双手的瞬间,便在这片大淮甸上传开,成为一个民族绵延不绝的经典。

我在梦里梦见,一位名叫吴承恩的63岁老贡生,脱去荆府八品旧袍,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片大淮甸,在滔滔运河畔结庐幽居。仿佛神魔附体一般,在沈坤手书“射阳簃”的笔画里,沿着西行天竺之路,痴痴梦游。花果山上的巨石在他的梦境中炸裂,一只猴精一个筋斗翻落在稿纸上,指着他的鼻子口出狂言:“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

我在梦里梦见,一组穿越时空的影像在这片大淮甸的上空呈现:枚乘手持竹简,目视《七发》不住吟诵;龚开在过年的鞭炮声中,把自己最擅长画的钟馗像,奉送给淮上人家;淮甸女艺人刘采春沿着运河水,摇着乌篷船,自度词曲,操着一口淮甸腔,一路把6首《啰唝曲》唱进了《全唐诗》;刘鹗在一片“老圃黄花”的掩映下,藏身摆满甲骨龟片的茅屋,悉心创作《老残游记》《铁云藏龟》;吴鞠通双目慈祥,白天对着一群百姓望闻问切,夜间奋笔疾书创作《温病条辨》……抗金女英雄梁红玉在运河岸边的水泽里,向士卒们传授采摘蒲菜的技巧,谈笑风生戏说“抗金菜”;明嘉靖状元沈坤飞身上马,亲率2000名“状元兵”,激战姚家荡,全歼来犯倭寇;铁骨铮铮的关天培在虎门炮台以身殉国,目光回望故里长淮……

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那滔天浊浪像猛兽一样扑向熟睡的人们,无数条生命在“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的民谚里挣扎,“江淮熟,天下足”便在黄河夺淮的大水横流、浊浪涌动的漩涡里颠簸沉没。天灾总与人祸交织,初衷总被苦难碾压。淮水安澜是筑堤者的梦想与追求,以水代兵是炸堤者的罪恶与妄想。

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地主的那些民团、家丁用皮鞭抽烂了长工的皮肉,用绳索勒紧了佃农的喉管,无数反抗的农民传唱着壮怀激烈的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杀人不过头点地,砍掉脑袋只有碗大个疤……”在这片大淮甸上,以坚韧对付艰难终于化作以反抗对付压迫的怒潮,横沟寺暴动打响了农民武装对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

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日寇的铁蹄践踏了这片大淮甸,那插着膏药旗的坦克开进了清江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掀翻了民房的屋顶、无数个村庄惨遭蹂躏、婴儿在日寇的刺刀上滴血又在鬼魅魍魉的狂笑声中被扔进了燃烧的茅屋……在这片大淮甸上,刘老庄“再不是春天,再不是闲散,而是战斗”,从拂晓到黄昏,太阳也躲进了浓浓的硝烟里,新四军82名战士以血肉之躯,对抗了日伪军步、骑、炮兵1600余人的五次冲锋,承受了敌人整整半天的炮轰,他们用一天共同走完了一生的路程,用生命在这片大淮甸上竖起傲然屹立的丰碑。

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惊醒,被蒋介石撕毁的《双十协定》彻底让短暂的和平化为泡影,内战的枪炮声伴随着国民党军队31个旅、共计27万人的脚步声笼罩了这片大淮甸,新生的“红色苏皖边”政权在解放区群众的泪花中摇晃。失守的清江城!“北撤!”战略大转移!“北撤!”国民党整编第七十四师“毒箭穿心”,新四军发起两次“涟水保卫战”,一个月里激战21个昼夜,一座七层八面、内无寸木、皆砖石砌成的妙通塔,被国民党军队无数的炮弹、子弹炸得千疮百孔,几乎被逐层削平。而那个占领了空城、在塔基旁拍照留念、以胜利者自居的张灵甫,用损兵九千的代价为殒命孟良崮敲响了丧钟。

我魂牵梦萦的苏北大淮甸哟!“最后一尺布用来缝军装,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袄盖在了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他到战场。”人民群众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谣,用独轮车把淮海战役推向了胜利,迎来了新中国的曙光,饱经沧桑的清江城再次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我魂牵梦萦的苏北大淮甸哟!运河水波光粼粼,古淮河两岸彩旗飘飘。新中国的太阳终于照亮这片神奇的大淮甸,毛泽东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那行字夯实在堤岸上,还派出中央治淮视察团和百姓一道卷起裤管、撸起袖子,建筑了3座大闸,开挖了3段河渠,终于疏通洪泽湖淤塞上千年的脉管。

我魂牵梦萦的苏北大淮甸哟!从古徐国人攻击周人的拼杀中,获取骁勇;从庚辰捉拿水怪无支祁的血战中,承袭胆魄。大淮甸人在斟满“三沟一河”,连喝三海碗美酒之后,攒出韩信的功夫、项羽的臂力,把古清江湾当弓,把大运河当弓,把古淮河当弓,把劳作后变为古铜色的背脊当弓,拉满弓,张满弦,向未来射去奇迹,向生活射去希望。

我魂牵梦萦的苏北大淮甸哟!季风卷过湖面是沉重的,阳光碾过田垄是沉重的。曾经的艰难犹如翻卷的惊涛巨浪,生命一如草芥随波起落浮沉。如今,惊涛骇浪已然风平浪静、岁月静好,治水历程化作记忆文脉千古传承。大淮甸人怀揣着复兴往昔繁华盛景的梦想,正托举着亘古的愿望和火热的生活,扬帆起航再出发,乘风破浪向未来。

我魂牵梦萦的苏北大淮甸哟!你蕴藏的无尽的故事和诗时时撞疼我的心,你孕育的无数鲜活的人物常常唤醒我的耳,如灵魂伏在玻璃上呼喊,每每把我从他们为我编织的梦境里拉回,迷乱的思绪便在键盘上跳舞,让我在恍惚中重新演绎那些惊心、艰险和曲折,反复品味那些哀婉、酸楚和甜蜜,让我的故事和诗更加跌宕起伏,更加具有史诗般的壮怀激烈。

2024-11-21 ■刘一红 2 2 淮海晚报 content_261145.html 1 3 我的苏北大淮甸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