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后，老岳母很喜欢轮着到子女家住，满足子女们的一片孝心。子女们也多是爷爷奶奶了，大多为自己的子女家带孙辈，老岳母也乘机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

每次到我家，老岳母都抢着摘菜、洗碗。老岳母也想做饭炒菜，妻不让，只许她摘菜、洗碗，这还是妻听我劝说才答应的。在《光明日报》看过郑晋鸣先生的一篇文章，写她的老母亲非要洗碗，就让她洗，老人家眼睛昏花，碗洗不干净，没关系，继续让老人家洗，满足她劳动的需要，大不了自己偷偷再重洗一遍。我觉得郑晋鸣先生的做法非常好，只要老人家能做、想做，就让她做，这才是真正的孝顺，不能伪孝顺，以尊重老人家为名，或者怕别人说些这家子女还让那么大年纪的老人做家务的闲话，限制住老人家的手脚。尊敬老人，就应该根据老人的身体状况，让老人获得一点做家务的自由。

人一旦有了自由，就会放飞自我，老岳母也不例外。据说前一阵在徐州二姐家，老岳母就一直享受着尊敬和伺候，所有摘菜、洗碗的事情，也许老岳母也想做，二姐二姐夫都舍不得让她上手。老岳母实在是太能干了，一旦有了做家务的自由，她马上就会把子女家里的指挥权、控制权、话语权牢牢把控，因为妻赋予了摘菜、洗碗的自由，她立即就把这自由转化为权力予以充分行使。

早上，妻刚起床，老岳母就盯着妻建议：“今天中午就吃豆腐烧萝卜吧，就用昨天吃青萝卜切下来的皮烧着吃，只要去买点豆腐就行了。”妻笑着对她说：“萝卜皮腌萝卜丝不是很好吗，干嘛要烧着吃，不是有现成的萝卜，要烧就用新萝卜烧。”老岳母紧追不舍：“萝卜皮太硬了，腌萝卜丝嚼不动，买点豆腐一起烧，很好吃的。”妻说：“上午有课，没时间去买豆腐，今天就不吃烧豆腐吧。”老岳母毫不妥协：“豆腐我去买。”本来由妻决定中午吃什么菜的大权，就这样被老岳母夺走。

我去乡下玩，带回来很多“苏州青”。“苏州青”是非常脆嫩的青菜，特别好吃，送了些给朋友，自家也还有不少。这下老岳母有事干了，她跟妻商量，想用这些青菜包饼吃。我们都觉得好，老岳母就特别开心地和面拌馅子，包了很多青菜饼，今天晚上吃，明天早上晚上吃，后天早上晚上吃，大后天早上晚上吃，都是青菜饼。青菜还有，中午就烧汤。青菜还有，老岳母说：“这些青菜还可以包饺子吃。”等不及我们的意见，她就和面拌馅子，开始包青菜饺子，连续几个中午吃青菜饺子。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把青菜吃完了，也终于把青菜饼和青菜饺子吃腻了。

老岳母吃饭，尊崇的是古礼，吃饭要劝，不劝不好意思吃；吃菜也不怎么主动去夹，即便为她夹菜，她也是推来推去，非常客气。如果是一荤一素两个菜，她总是挑素的吃，荤菜几乎不动筷子。我是中年人，了解一点古礼，也明白现代餐桌文明，就会经常跟老岳母交流餐饮习惯。所谓古礼，就是老一辈人，到人家做客也好，还是在自家吃饭也好，都喜欢客气，总是吃得很少，往往吃不饱，还要人家三请四邀，热情的主人或长晚辈也都会不停地劝饭劝菜。记得我小时候到丁庙大姑奶家走亲戚，二大妈特别会劝，一顿饭，二大妈都在不停地劝吃，不停地朝我的碗里夹菜，这就是古人的待客之道。九十岁的老岳母，一辈子都在遵守着古礼，吃饭当然习惯了客气，碗里主食总是装得少少的，还没吃几口，就说吃饱了，吃菜总是挑蔬菜吃，把大鱼大肉留给别人吃。

事争着做，饭让着吃，正是老岳母这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美德。只是这些美德，与富起来强起来的新时代青年人的生活习惯有点不相适应了。习惯成自然，想让老岳母这一辈人吃饭不客套不作假，想让老人家们吃菜不要让、不要劝，真是太难了。每次吃饭，妻和我都会不停地跟她讲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道理，她都会执着地说自己就喜欢吃蔬菜。我们是中年人，还能接受古礼，每次吃饭，也都会给老岳母夹菜，夹到第二次时，她就会把碗端起来往后面躲。怎么办呢？躲也不行，还得给她夹啊。再夹，她就会想方设法把夹到碗里的肉夹回来，夹到妻的碗里去。

看老岳母不好意思把肉夹回给我，我想到了一个说服她的道理，于是就对她说：“老岳母啊，现在不同于过去那么穷啦，我们现在什么都有，什么都吃得起，而且要吃得好，我们吃饭不用客套作假啦。”她笑着回应：“我没有作假，年龄大了，饭量小了，真的吃饱啦。”“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想跟您说啊，吃饭的古礼，是作假，是要让，是要主人给客人夹菜，是要晚辈给老长辈或长辈给小晚辈夹菜，现在这样做不时兴了。为啥呢？因为现在人讲究卫生，一般人都不会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了，给别人夹菜，别人会嫌弃的。”我每次吃饭，都会跟老岳母说道说道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老岳母听没听进去。我在想，老岳母跟着子女到孙辈家与重孙辈一起生活，在餐桌上，可不能拘礼，不能还拘着古礼，还那么客气作假，更不能等着孙辈劝菜夹菜，也万万不要去为重孙辈夹菜啊。现在的年轻人，讲的卫生、礼仪，已经是新的模样了。

老岳母可聪明了，也许会听懂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