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
一间低矮的校舍,托举起几十个渴望知识的面庞和一道挺拔的身影。他身着黑色长衫,不少地方已露出了经纬;白发和皱纹过早光顾的面庞,柔和而刚毅,很难不让人想到孔子。我微微一笑:是他了。
待学生散去,已是傍晚。叩门而入,他见了我,先是一怔,随即闭上眼,极释然的模样。我连忙解释:“李先生,我是《淮钟》报的记者,想对您进行一次专访。”“噢噢!你穿的衣服简直比洋人还洋人。”他的笑声很大很爽朗,“最近有很多人找我麻烦,见笑啦。”
李先生领我进屋。这里既是教室,又是他的办公室和卧室。书是这里的主角,从《史记》到《新青年》,一整部中国史,层层叠叠地摆在书架上。李先生为节省时间,边批改作业边接受采访。他直直挺着的背脊上方,挂着一幅遒劲的手书:竖起脊梁担事。
我指着它问:“李先生,那六个字对您意味着什么?”他略一沉吟:“不仅是对我啊……中国人的脊梁倒下了,政治、外交、文化的脊梁,都倒下了。”他摇着头,似要摆脱什么,转而又正色道,“我教书二十多年,为的就是重塑民族脊梁,扫满清积弱,现汉唐富强,开民智、启民慧,参加革命军的学生,我有十二个!”
“真了不起,他们撑住了民族的脊梁!”我们的瞳仁里反射着彼此激动的火光,可李先生的眼神又蓦地黯淡下来。“他们的确是脊梁……但都已经……”酸楚的气氛弥漫。“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好好活着呢?太矛盾了,我只能希望他们的倒下能砸醒更多的人……”泪水,缓缓流淌;敬佩,悄悄生长。
夜深了,窗外的天空像沥青一样黏稠,屋内点着油灯,格外光明。
正当我准备结束采访,门打开了。漆黑中浮现的是一张鬼魅般的脸,比夜更黑的是他手中的枪管。罪恶的火光迸射,我拼了命地挡在李先生身前,可子弹像幽灵一般穿过了我的身体,他倒下了。
血泊中,他挺直背脊,低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的教育……是什么样子?”
悲伤在我头顶成湖成海,我只得裹挟其以言语,任其倾泻:“我们……我们有可敬的老师、可爱的同学,我们能自由奔跑,抬头不是战争阴云,而是梦想和繁星,我们能进德修业,我们会竖起脊梁、弘毅笃行……”
他欣慰地闭上了眼。
泪滴在他渐渐凉去的身体上。
良久,我发现自己正倚在图书楼的李更生雕像旁。是梦吗?如果是,为何我的眼中仍噙满泪水?
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他的目光穿越世纪,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赶紧拿出纸笔,抬头与先生对视,又低头疾书。中国的脊梁已经竖起来了,我们要做的,是努力让它竖得更稳些、更硬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