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鑫
电视剧《北上》的“面纱”轻撩人们心弦,许多观众已经在期待这部有关运河的影视作品。在徐则臣的众多作品里,《北上》无疑是最重要的一部。依靠她,徐则臣摘取了茅盾文学奖的桂冠。更重要的是,依靠她,作家完成了运河的溯源。
刚读中学的孩子问我:“《北上》到底讲了什么故事?”
我在纸上画了一个三代人的简单图谱,试图告诉他这几个人的血缘和非血缘的传承关系、情感脉络,然后发现,这部30多万字的小说,可以用两个词来表达,一个是“逆流”,1901年意大利人从运河南端北上的故事;另一个是“溯源”,当代的几个人物出场并情感交织,惊讶地发现他们都可以溯源到一百年前的主人公的故事。书中的这些人物,在不断地历史回溯、情景再现、追踪调查、溯本清源中“咂摸”出了自己和运河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出现,是作家的安排,是刻意的构思,也是作家长期以运河为故事发生地的溢出效应。
徐则臣在数次访谈中提及,为了写这本书,他准备了20年。是的,运河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突然跳出来,成为他的故事的主人公。在中国的版图上,河流生生不息,我们早已在地理书上接受了那些从西向东奔赴海洋的长河,我们似乎对这条由北往南的大河缺乏更亲密的关照。作为一个苏北人,作为一个用“大运河牌”香皂、看父辈抽“大运河牌”香烟的人,徐则臣直接将运河作为这个故事的绝对主角,而且一下笔就是主角的古今交织。
故事的主人公之一谢望和在书里正拍摄一档纪录片节目,名叫《大河谭》,取大河汤汤之意,长河波光粼粼地流淌,宛如彩练,由北往南,川流不息。谢望和从电视台辞职后接了这个活儿,越做越投入,越做越有感情。徐则臣和谢望和一样,为了准备《北上》,用脚步追踪、丈量着运河,甚至比书中的谢望和做的多得多。作家从小在运河边生长,但是当他开始用文学之笔去抚摸运河的时候,依然发现要做大量的功课,这功课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就是循着先人的足迹重走运河,为运河插上情感的各式坐标。
谢望和在他的时空里溯源,读者在现实中溯源,一个“溯”字,是《北上》的最大意义,也是对运河的最深的理解。溯,是寻根,是问底,是寻找运河生生不息的密码。故事里的谢望和、孙宴临、周海阔、胡念之、邵星池都如此,他们分散在祖国的各个角落,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延续着祖辈的血液,珍藏着祖辈流传下来的属于自己家族的“神乎其神”的传说,并在一些很重要的时刻重新发现几个家族的交叉记忆以及自己家族的命运地图。当他们不断地在故事里相遇、交汇,并且发现曾经的融合之后,他们都惊觉,自己是和运河无法脱离干系的人。
溯河流之源,也是溯人性之源。一百年来,曾经修得同船渡的人们,后代们依旧被运河交织在一起,每个人物的特点也是他们各自的人性,而读者多多少少能从后辈身上看到祖辈善良、勇敢、真诚的延续。即使在一些矛盾冲突集中的事件里各打各的小算盘,最终他们都在运河水的哺育下选择了“大气”地敞开心扉。
专门从事运河风物发掘的民间收藏家周海阔,沿着运河开了多家连锁客栈,名字叫“小博物馆”。邵星池卖过来的意大利罗盘让他爱不释手,然而当这位运河船民的父亲想赎回罗盘的时候,作为商人的周海阔却因为对方一句“你吃了多少年水饭”,义气地选择了归还。
当谢望和回家乡淮安看伯父,却被淮海剧团的伯父拒之千里的时候,一直生活在清江浦的教师孙宴临给出了最好的解释:“只有我们这样每天睁开眼就看见河流的人,才会心心念念地要找它的源头和终点。对你伯伯来说,运河不只是条路,可以上下千百公里地跑;它还是个指南针,指示出世界的方向。”
原来,溯源是为了更好地看世界,一百多年前的意大利两兄弟也是如此。
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道理世人都听说过,停滞不前或者“激流勇退”的为数不少,在人生的旅程中,用力气去划下每一道桨,是对这段旅程的尊敬。从苏北少年到北京作家,徐则臣写作生涯中的逆旅体验深刻绵长。他在书里写了几段逆流而上的行程,一百年前,有陪着意大利人北上的船只飘摇往前的故事;一百年后,有船老大决定上岸然后又回归运河的故事。水纹退后,船头朝前,划出来的是船上的人对于世界的遥望和好奇,每一笔逆流,都是人生的抗争以及不服输的表达。
如果说这个故事中的现代人物多多少少都有点知识分子气息,那么运河上的船老大邵秉义和他的儿子就是例外,他们忠实诚恳地在《北上》的故事里饰演好船民角色。对于他们来说,运河就是生活,跑运河就是过生活,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新时代来临,邵秉义的儿子决定摆脱船运生活去搏一搏,并为此“典当”了家里祖传的罗盘。这是逆流而上的人生,虽然不一定能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但是草根人物一直在搏动。在运河扬州段,有一个叫邵伯的小镇,作家也许就在这里遇到了船民的原型,他们大多数都像故事里爱摄影的孙宴临老师拍的邵秉义一样,蹲在自己的船头,像一只鸬鹚,然而目光却是坚定而长情地盯着远方。
“搁浅”二字在运河走船的生涯里是常态,一番努力过后,船只被纤夫们重新送回河道,鼓起风帆,再次启航,一代又一代跑船人的生活就是在逆流中继续前进。邵秉义一家如是,书里的其他人物亦如是。徐则臣在以往的其他小说里,写过许多从运河边出发的小人物,他们来到大城市生活,在卑微处寻找安身立命的办法,在普通的日子里拼搏自立。《北上》中,作家揭开了运河边的几个普通人物的前世今生,也揭开了他们不断逆流而上面向困难的勇气来源,故乡之水,是每一个离开家乡漂泊的人的精神图腾。
书中一头一尾两个故事,是关于意大利两兄弟费德尔·迪马克和保罗·迪马克的。这些内容可以作为现代故事的互文性来察看和验证,有着强烈的史料性,且具备口述史的特征。阅读的时候读者可能会由于时代背景的转换而“眼晕”,想赶快跳过。在看现代故事的过程中,读者会对他们“往上数三代”的故事产生兴趣,兴趣一来就开始“查三代”,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一条船,查到了这条船上的各色人等。作者当然可以直接交代这些传承关系,但是让读者自己去寻找,读者的阅读成就感在这里达到了一个峰值,作家无形中培养了读者的探索感和洞悉感。
我们跟着作者在新旧年代间穿梭,就算“看破”他们祖辈们的关系也不能对小说中的人物“说破”,读者在时间的跳跃中酝酿着的恰好是自然的情感,也是最朴素的家国情怀,这是一种慢慢发酵起来的醇香,犹如最好的米做成的酒酿。往事总是在时间长河中叮咚作响,在恰当的时机发出恰当的声音。书里的当代人物,就是在恰当的时间里听到了他们祖辈们的回忆之声,这声音似从运河水的浪花里翻出来,不管沉积在泥沙里多久,终于浮出水面。
作家徐则臣就是那个率先听到运河回声的人,他把这些漂浮在水面的声音拼贴起来,故事和人物立体了、鲜活了,一段运河的民间历史就顺其自然地诞生。运河人家,和交通要塞、漕运要地联系起来,和时代大势、国家命运联系起来,就像船民和运河融为一体,命运和普通人世代捆绑。每一处激流险滩,每一处深浅漩涡,都逃不过老船民的眼睛和手,他们和长河的友谊秘而不宣,他们和长河的纠葛盘根错节,他们和长河的情感是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河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运河的黄金时代也结束了。”故事里的新生代船民邵星池曾经这样伤感地说。然而,只要我们不忘记运河,运河就一直流淌在我们心中,他的爸爸邵秉义说,“都在了这条河上”,运河的黄金时代啊,会像珍宝一样藏在每个读者记忆里,藏在北上的一声声汽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