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军
外婆的草坪很大,大得可以容下数不清的野花和野草。外婆的草坪又很小,小得只能容下有棱有角的纸盒,还有浅浅的思念。
在生前考虑自己的归宿,往往会扰乱本就不安的心。但是,那一天真的要到来的时候,外婆却显得格外平静。因为村容村貌整治,加之移风易俗,原本散落在省道附近山林中的墓穴均要移至附近的公墓区。许多老人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有部分人在赔款问题上斤斤计较,有部分人则以其他借口犹豫不决,还有部分人想方设法占据公墓区里的好位置。外婆却很平静,仿佛和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倒是母亲,为了外婆去世之后的归宿和外公旧墓搬迁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集中搬迁旧墓的日子,按当地的风俗,健在的老人不宜协助后辈搬迁旧墓。然而,外婆那天起得格外早,将早餐和祭品准备妥当之后便开始梳妆。去外公墓地的路上,她一直强调公墓区的草坪很好看。爱干净的外婆非常满意公墓区的环境。她说,草很茂盛,并且时常有人打理。草坪连成片,正好方便日常打理。她说,那个归宿地很适合她,没有必要徒增烦恼。话虽如此,但母亲和舅舅很是不解。当然,我也不知道外婆的心思。到了外公的墓地,岁月早已用风雨在墓碑上刻下一道道斑驳的记忆,两旁苍翠的松柏裹着泛黄的泥土,诉说着外公长眠于此的故事,还有坟头上散乱的野草和青苔贪婪地吮吸着还未蒸发的露珠,留下几声鸟鸣,幽怨地回荡在竹林中。外婆拾掇完墓穴上的泥土,一直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墓碑上,一行是红字,一行是黑字。她擦去黑字上的尘土,我看见红字上晶莹的水滴。舅舅将外公的遗骨放置在有棱有角的纸盒中,盖上红布和黄布。母亲打着黑伞,点燃香烛。外婆拿着外公生前最爱的花,日头早已高照,却依稀可见花束中残存的水珠。一行人在志愿者的指引下来到公墓区。
的确,依山而建的公墓区与周围的环境十分和谐,一面临水,两面临山,墓区外引出三条平路直通省道和村子。如果没有旁边的警示牌,我更愿意称公墓区为建在山中的草坪区,不是亡者的栖息地,而像是攀登者的休憩地。墓碑统一都是黑色,亡者的姓名用金色替代,黑红不再是阴阳的界线。墓穴用草覆盖,没有一点痕迹,草与土和骨灰连成一体,与其说是入土为安,不如说是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墓与墓之间种有矮松,生命的韧性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逝者已矣,生者不息。我似乎读懂了外婆的心思,与其追求墓地的奢华,不如以另一种方式告诫在世者“何谓人的一生”。转念思索,你我从自然中而来,不过都是草粒,遇水而生、乘风而起、四海为家,在土中繁衍,在火中重生,然后复归自然。仓促而普通的旅途中,草亦小,人亦小,然则知百般困境仍生生不息,万般荣辱不变初心,方能于小中见日月之变幻、晓天地之奇境、悟生命之真谛。对比嘈杂的市井纷争,这里真的太静,静得让人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如同警示牌上写的“逝者犹可怀,生者存敬畏”那样。
外婆离世的那一天很平静,静得听不见最后一声呼吸。或许她在考虑自己的归宿时也很无奈,或许她知晓生命的意义后才如此从容。又是一年清明,望着外婆与外公的墓碑,我思索着自己是否能够在生死面前也如此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