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台湾朋友给我发来电子邮件,说他父亲年事已高,垂暮之年思乡情切。老人念兹在兹故乡那个院子里长了两棵榆树的老宅,说就在一条名叫仓巷的巷子里。他请我拍几张照片传给他,以慰老父莼鲈之思。
受此重托,我自然不敢怠慢,赶忙打电话联系民政局地名办,可工作人员没有查到。我又向一位地方文史专家请教,这位白发如雪的老先生翻开了地方志,一行字映入我的眼帘:仓巷,西门内,旧西新仓基。巷西有头条营、二条营,皆护粮军士所住。哦!二条营我是知道的,我小学母校就在那里。那么,仓巷就是通往我母校的那条小巷啰?我为自己的遗忘感到内疚。那条曾经朝夕相伴的小巷,我已经忘却了它的名字。
晚上辗转反侧,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仿佛走进了这条名叫仓巷的小巷。
石板路、白墙黑瓦、瓦缝间的青草、风雨中剥蚀的门扉、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摆着各式小零食的小摊,还有袅袅的炊烟、悠长的吆喝……都在这里交织回响。
小巷巷首是家烧饼店,每天早晨炉火熊熊,供应的品种不仅有椭圆的咸、甜烧饼,四方四正的薄脆,中间弯、两头翘的平行四边形“朝牌”,还有我最喜欢的菊花脐、金刚脐。所谓菊花脐,是在饼坯表面,对着脐心压上十来道放射状条纹,因状若菊花得名。菊花脐的表面薄施糖稀,内部包少许红糖,经烘烤后金黄发亮,色泽诱人,香甜可口。金刚脐则是从脐心向外呈螺旋状回环,只要在其边缘找到环头,就可以循着回纹将它拉成长条。沿着小巷边走边吃,吃不完,把它当手镯套在腕上,下课接着吃。
巷子里还有位吹糖人的老人。他鼓起双腮眯着眼吹着气,用手灵巧地捏几下,就会变出五颜六色的鸡犬猪羊。在他的糖担子周围,总会簇拥着不少的小脑袋。还卖梨膏糖,用一个圆形的铝罐子装着。掏出两分钱,老人就用一根小秸秆在罐子里顺时针一转,黏稠稠的梨膏糖就粘在了上头。吃一口,甜得很。
小巷里的吆喝声极具特色。“豆腐——脑儿——”,吆喝的是韩三儿。他的吆喝声很特别,豆腐两个字喊的是平声,长而且脆;而脑儿这两个字是去声,喊得又短又轻。这一长一短,一升一降,一脆一轻,使得吆喝极富韵律感。那一碗又白又嫩的豆腐脑儿,拌上翠绿的香菜、大头菜丁,倒上红红的辣椒酱,又好吃又好看。“香干臭干子——五香蚕豆哪吃——”“铲刀磨剪子——”“小盐、大盐、五香大头菜吆——”……每到黄昏时分,淮腔淮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老城墙几尺高?三十八尺高。骑红马,挎马刀,从你的后门抄一抄。”放学了,女生们在巷子里一边跳着皮筋一边唱着童谣,小皮鞋的鞋底把石板敲得“嘟嘟”响。男生们趴在地上滚着玻璃球,一不小心就滚到残存的那一截青苔丛丛的老城墙下。一抬头,城砖缝隙里爬满杂草,斑驳苍老。这堵沉默不语的老城墙不动声色地看着小巷里发生的一切。挑夫们“嗨吆嗨吆”的号子声伴随着漕运的落幕、西新仓的废弃而渐行渐远。这条纤细柔弱的小巷承载了厚重的历史。
墙外就是运河,还残留着昔日的轮船码头。不知道朋友的父亲是不是就是在这里登上了轮船?当少年时的他回望渐渐远去的城门楼,可曾想到从此天涯漂泊,再难相见?而在他魂牵梦萦的小巷里,又有着哪些不舍的人和事呢?
半梦半醒中,我好像与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相遇了。恍惚之间,我已经能深刻体会他的乡愁。
第二天,我通过档案馆的朋友找到一些老城墙、老街巷、老字号、老房子的照片原件,一一扫描成图片,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朋友。
过了没多久,朋友发来一封电子邮件,称这是他父亲晚年收到的最开心的一件礼物。老人常常一边看着照片一边用乡音念叨着一些地名,每天都要看很久。他还说近期想陪老人回故乡看看,了却老人的这桩心愿。
看完电子邮件,我迅速地回复留言:切盼。愿历经千帆,归来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