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胥广福
在淮安书法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职业书法篆刻家毛洋洋因为年轻,加上为人朴实、行事低调,乍一见,很难觅得才情飞扬的风采。只有二三好友品茗闲话,聊得投机,打开心扉,才让人相信,那屡屡“飘红”的业绩是他多年苦修的回报。
毛洋洋1992年出生在涟水县唐集乡,所在“毛郁村”名不见经传,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他年少时,父亲闯关东搞建筑,只有过年时,毛洋洋兄妹才有机会承欢膝下。看似粗线条的父亲睡前洗脚时,居然抓起毛笔,脚盆作“砚”、脏水当“墨”,饶有兴致地在地上划拉……这一轶事成了毛洋洋“幼受庭训”的美好记忆。
受父亲影响,毛洋洋后来在常州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习工程造价,毕业后在建筑工地短暂历练,因为割舍不下心中的梦想,便扎进李海龙老师的“书芳斋”系统学习。颜真卿楷书、《曹全碑》隶书、《峄山碑》篆书、《集字圣教序》行书……他一一临摹。后来,他又醉心北宋米芾、明人董其昌书风。米氏书风气势磅礴、沉着痛快;董氏书风飘逸婉柔、妩媚匀净,成为他行草创作的“养分”。机缘巧合,他在市博物馆欣赏到晚清康有为真迹,康氏用笔逆入涩行、长撇大捺,纵横跌宕又圆浑苍厚,令其眼界大开。
作为以篆刻安身立命之人,毛洋洋深谙“印由书出”,更知“书不通篆、难以高古”,对篆书着力甚勤。唐人孙过庭《书谱》云:“篆尚婉而通。”圆媚劲逸,方得婉转流丽之妙。和后来工稳印风一样,他更爱含筋抱骨、深藏不露的篆书体式,比如“铁线篆”“玉箸篆”。所谓“铁线篆”,指笔画纤细匀称、结构工整稳健,状如铁丝,峻拔有力,有“铁画银钩”之美。“玉箸篆”则状如筷子,整齐划一,骨肉停匀,有“丰筋多骨”之美。积书法之功力、汲绘画之意趣,加上奏刀入石的雕刻感觉,让篆刻方寸之地有了放飞自我的优裕空间。
辛尘先生在《当代篆刻评述》中指出,篆刻家之为造型艺术家,不惟审美理想多元化,且重个性、讲表现、求创造,心境、气质、情绪、情感悉见刀笔。毛洋洋尽管印作以工稳居多、以简净为尚,但印外求印、静水深流。波澜不惊的表象背后,是其隐忍、克制、内敛、沉稳的性格使然。
毛洋洋属草根阶层,不仅有谋生之虞,还要为父母分忧。但他不为形役、不受世扰,一心一意追逐梦想。他至今记得,学生时代,他从汇通市场购置刻刀和章料,参照《书法报》上介绍的姓名印刻法,为自己镌下第一方名章。尽管配篆、布白、用刀较为生疏,但他还是十分兴奋。师院美术学院副院长李文灵教授闻讯后,送他一本南艺教授黄惇所编教材《书法篆刻》,这是他接触的第一本理论读物。
毛洋洋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汉印入手,秦汉古玺、汉缪印、唐宋官印、元朱文印、明清流派印,近现代吴昌硕、齐白石、陈巨来、王福庵、叶潞渊以降,包括当代工稳一路名家鞠稚儒、鹿守璋等作品,他都心追手摹,不但从字法、章法、刀法层面苦练技艺,还从迥异风格中领略众妙,择其所长,寻求审美契合之处。他致力于圆朱文、细朱文之类工稳风貌的打造,追求工整稳健、不失法度、线条流畅、结体优美,以平正妥帖呈现端庄之美。
在毛洋洋学艺过程中,许多师友对他厚爱有加。他在文庙文化广场挂单鬻印,许多书画家频频光顾。市美术馆馆长李德会请他刻印,毛洋洋拒收酬金,李德会坚持照单付酬,还向圈内人推荐,为他招揽业务。在文庙摆摊期间,他与名家刘建谊在师友之间。尽管两人住处有数里之遥,但他求艺心切,经常晚上登门,盘桓论艺。刘建往往先予鼓励,再进诤言,让毛洋洋十分受益。后来,刘建离开淮安,迁居南京等地,仍多次邀请毛洋洋参加雅集。随着境况改善,毛洋洋离开文庙,拥有了自己的创作室和培训机构,更觉晨风夕月、阶柳庭花,皆润笔墨。
毛洋洋颜其居室曰“云斋”。笔者以为,“云”之高,寓壮志凌云;“斋”之寂,乃脚踏实地。《中庸》云:“致广大而尽精微。”篆刻作为“寂寞之道”,既要有细致入微的功夫,又要有登高望远的气度。取精用宏、由博返约,才能技道并进、心手双畅,正所谓“始知真放本精微”。
《增广贤文》云:“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一味沉浸于往昔成功,就会固步自封,艺术生命便会昙花一现。两年前,就在毛洋洋苦于难脱窠臼时,由市文联牵头组织的“名师带徒”行动给他带来福音:经过层层筛选,他被中国美术学院博导、知名书法篆刻家陈大中教授“相中”,开始为期三年的师徒结对生涯。
在负笈中国美术学院,向陈大中请益的日子里,毛洋洋感触最深的是艺术观念一洗凡尘。陈大中论及书法创作,曾提出确立“创作思想”的领衔地位。创作思想的存在,使书法创作形态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有了本质区别——有了思想的介入,书法创作成为主动的、自觉的、有目的的创作行为,其所面对的不再是“字”,而是“思想”。“思想”可以通过适当的形式介入或干预社会与时代。只有显示出“思想”的张力时,创作才是真正的、严格意义上的创作。为师这一观念,移之篆刻乃至其他艺术,同样异曲同工、别无二致。
毛洋洋第一次带上“印屏”请教时,陈大中便让他多一点“逆向思维”,学会“延伸”:不妨掺入秦篆、汉砖等意趣,还可以从日常书写中找点资源。陈大中举例道:“如果写行书,大家都学王羲之甜媚一路,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哪还能独具美感!”他还补充道,“延伸”不是无本之木,要先打基础,再多研磨,才谈得上“延伸”。
陈大中认为,秦汉印风、流派印风及当下流行印风,都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流派风格越多,篆刻就越兴盛。突破与传承,最终都要归结到“高”(格调高)字上。格调低了,无论突破还是传承都无价值。看到毛洋洋所刻“何处有我”有明人气息,陈大中强调两个“统一”:想法要跟印风统一、字法要跟印风统一。老师还对他说:“认准的路,就走下去,不要受外在流行风影响。”
其实,这正是“夫子之道”。很多人以为繁即丰富,取法的多样性、制作方法的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陈大中却反其道而行之,把“简、净、静、和”作为真境界。
让毛洋洋感动的是,陈大中让他与博士生“侍坐”一室,各言其志,不善言辞的毛洋洋也侃侃而谈。每次面授结束,陈大中还“开小灶”,给他布置作业,以便来日批改,如让他临写李阳冰篆书《三坟记》、释梦英篆书《千字文》,还让他临印五方、自刻五方。老师提醒他,工稳印也要有写意精神,即有虚实变化和矛盾冲突,“有鲜花盛开、有落英缤纷,这才是完整的自然界”。
在陈大中老师的循循善诱下,如今的毛洋洋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不再满足过去的“小清新”时风,竭力追求拙朴清逸的“古调”。他的案头放有明末张灏所辑《学山堂印谱》、清初周亮工辑成《赖古堂印谱》、清人顾湘顾浩兄弟所编《小石山房印谱》、汪启淑所编《飞鸿堂印谱》等珍稀复印资料,时加摩挲,摹刻不辍。他潜心读书,先文而后墨,涵养胸中逸气,逐渐明白“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艺术要剥离色相上的“绚烂”,回归大巧若拙的“平淡”本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毛洋洋艺海竞渡,矢志不渝,有望抵达理想的彼岸。